本帖最后由 一卢平安 于 2017-5-28 21:27 编辑
“我们需要一堵厚重隔音的墙,尤其是隔音。”我从烟斗里吹出蘑菇的形状,显得轻飘飘的说。事实上并不是为了杜绝玛塔与斯蒂亚的暗中相会,才想出这个主意。尽管刚过晌午,为妻子索薇娜的事痛饮的麻木还未消退,但这次是为别的事出谋划策。
索薇娜高挺的鼻翼左侧有一颗美丽的痣,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基本上每天的梳妆都尽可能的围绕着美丽的中心展开,盘起亚麻色的头发,系上浅蓝色的缎带,把以精致的五官连同骄傲的痣点缀的头自信的昂起。但是,八月二日的中午,大概是接近十二点的时候,索薇娜的头失踪了。这么确切地描述是因为,索薇娜的家门口,每天十二点整会飞过第二只白色的信鸽,带着可能是其他镇子捎来的信,还有轻快的影子从白色的床单上掠过。而索薇娜那自信的头必然会在门口晾衣杆再往上一点的位置,带着阳光和温热的汗水注视着不远的地方,通常玛塔会在那里玩耍。八月二日的中午,玛塔并没有出现在那里,而是在和斯蒂亚会面。第二只鸽子飞过的时候,我的索薇娜的头已经不在了。
没有头的索薇娜,自然没有地方摆放她心爱的五官和柔顺的头发,尤其是自信的痣。这些东西毕竟不是床单和衣物,可以从晾衣杆的这头挪到那头。而索薇娜已经没有头了,毫无褶皱的蓝色开胸裙子的上方,露出突兀的脖子,那里干巴巴的,和树桩没有两样。鸽子飞累了,甚至还能在上面歇脚。因为尽管没有头,索薇娜还是站在晾衣服的位置,一动也不动。在帕特镇,没有头并不代表死亡。话虽如此,没有头便等于没有喉舌,再也没有索薇娜的声音呼唤跑远的玛塔回家。没有头等于没有眼睛,再也没有索薇娜的目光迎送我出镇的步子。
八月二日这一天开始,我跑遍了镇子所有角落,甚至连鸽子都怀疑过了,但无论是菜地,井底,秋千,还是鸽子窝里,都没有索薇娜的头。门口晾晒的床单没有人收,我每天坐在索薇娜的旁边,对着它们默默喝酒,边喝边打嗝,好盖住哽咽。床单仿佛吸收了酒气,渐渐泛黄成斑驳的墙壁色。玛塔依然和斯蒂亚进行每天一次的会面,只是两人相隔透明的玻璃墙壁的唇语,不再是询问放学后要不要去树上看刚出生的小鸟,而是有关索薇娜的一切。
整个帕特镇都沉浸在没有索薇娜的声音的、沉默而沉痛的世界。直到大雨倾盆的一天下午,仍旧晾在屋外的彻底变成黄色的床单乱糟糟的被吹到地上,并被点缀上鲜红色,索薇娜湿透的裙子紧紧贴着她笔直的大腿,雨水夹杂着也许是被吹落的花瓣的鲜红,沿着蓝色的裙子蜿蜒的向着地面爬行,还有来自索薇娜眼中的泪水。这一刻,我正坐在索薇娜的身旁,惺忪的眼睛无法相信妻子的头从小镇之外的一隅,被一只巨大的手托着,缓缓安置在索薇娜僵硬的脖子上,脖子宛若睡醒的猫咪,把冰冷的僵硬卷进柔软的体温中,别过来对着我露出久别的笑容。而不远处的玛塔,正踏着带有妈妈眼泪的味道的雨滴像鸽子一样飞奔。背后那只巨大的手从此消失无踪。
重逢次日,我们一家在帕特镇照相馆留下了全家福的合影。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分开。”我看着照片中的索薇娜和玛塔说。
“爸爸,不要再喝酒了,妈妈已经回来了。”
玛塔的话让我面红耳赤,而索薇娜似乎看穿了一切,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点头微笑。她鼻翼的痣还在,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那并不是我买给她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相信索薇娜说的,因为这条项链是和她的头一起回来的,而她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咳,事实上,你们的救命恩人,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照相馆的老头子恩里朝我示意着,并开始摆弄他的宝贝机器。从刚刚拍下我们三个的相片的机器之中,我们看到了那只巨大手掌的主人,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有一百个、也许一千个玛塔那么大的小男孩。他的眼睛正在流血,头的某个地方可能破了一个洞,导致整个脸部都模糊不清。小男孩的旁边躺着一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妈妈,和之前的索薇娜一样,也失去了头,只不过,没有头的脖子正激烈地喷涌着鲜血。
“为什么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孩子永远走在好奇前面,玛塔指着小男孩妈妈的脖子说,“她没有头就死掉了,但是我们却不是。”
在对于死亡这个概念的说明上,我和索薇娜对玛塔讲的如出一辙,大抵是只要流出了大量的鲜血,并且心脏停止跳动,就等于死亡,心脏停止跳动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流出大量的鲜血。如果少了这一条,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帕特镇的居民没有心跳仍然健康活着了。
“因为她流了太多血了。”索薇娜冷静地说。玛塔点了点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索薇娜的声音告诉我,她心里很难过,毕竟这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恩里,有什么方法能够救他们吗?”
“咳,前不久,我意外发现这部机器除了能给村民拍照,还可以看到从未见过的事情。看起来只能进入这个孩子的世界,你知道的,帕特镇周围好像有一堵无尽的看不见的墙壁,阻隔着我们与外界的联系,而我的照相机里,发现了外界的出口,如果说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到你们的救命恩人的话,也只有这里能尝试一下了。”说完恩里按动机器上的按钮,并开始转动某处,画面中小男孩突然换了一身衣服,并端正地坐在桌子前面,他的妈妈正在准备早餐,看起来是三明治鸡蛋和牛奶的经典组合。小男孩并没有吃到一片三明治,也没有喝到一口牛奶,因为接下来的一分钟,它们全部都被重重扔到地上。小男孩的妈妈被一个男人推倒,撞在灶台上,手臂被锅烫出一道深红的血印,她开始尖叫,他开始怒吼,小男孩开始哭泣。
“那个男人是他的爸爸吗?”玛塔望着我问道。
“如果这是我们家的话,很显然不是。”索薇娜笑着说。
我耸了耸肩。
知道机器能够让小男孩起死回生后,我们遇到了新的问题。如果机器停止运转,一切又都会回到原点,小男孩便要浑身是血地瘫坐下去。所以我们几个轮流转动,维持小男孩的生命。
“为什么他的妈妈每天都要挨打,他每天都要哭泣?我要是他的话,还不如死掉的好。”
“生活本来就是单调的,你妈妈每天都在洗衣服晾衣服,你不也每天都跑去和斯蒂亚见面,只不过他不幸得多,每天看着妈妈被打。”
连续看小男孩哭泣三天,一天都没吃到三明治的时候,我有些泄气了,甚至也像玛塔那样思考起来,这真的是在拯救而不是折磨吗?结果恩里拨弄了一下机器,又改变了小男孩生活的样子。
这一次小男孩背着米老鼠的书包,穿着干净的格子衬衣和短裤,站在门口望向另一边。另一边,小男孩的妈妈正在俯身拉右脚上的高跟鞋跟,弯下的脖子上璀璨的项链正来回摇晃,和索薇娜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小男孩的妈妈穿好高跟鞋后,从提包里拿出电话,并按下拨通键。熟悉唇语的玛塔从一开一合的嘴唇中读出“麻将”、“三缺一”等信息,从被快速关上的门边看着小男孩低下的头和耷拉着的米老鼠,和小男孩一起哭泣。
“怎么了玛塔?”索薇娜一边抚摸玛塔的头发,一边把他搂在怀里。
“妈妈,我爱你。”玛塔啜泣着钻进索薇娜的怀中,像一只温顺的猫咪把自己装进午后淡蓝色花朵盛开的草地。看着哭泣的小男孩,索薇娜明白了一切。玛塔和自己一样,有着一颗柔软的内心,看着妈妈的救命恩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过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生活,为之悲悯,为之黯然。她也发现了项链,只是此刻还不知道为什么这条项链离开了主人的脖子,围在她的脖颈上。
“恩里,抱歉这么晚打搅你,能再调动一下机器吗?”索薇娜站在恩里最喜欢的靠椅边上,轻声说道。
“咳。”恩里挪动衰老的身体,深处传来骨头的响声。“好,我看看。”
在哭泣的小男孩背后挂着微笑的米老鼠消失了,连同整个屋子一起消失了。出现是一片漆黑,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孔正对着我们,当我们正准备凑近一点想要看清里面时,一颗白色的和镇上西瓜地里最成熟的西瓜那么大的球砰地一声冲了出来,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而下一幕则让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气息,玛塔带着愤怒的哭声跑出了照相馆,留下我和索薇娜惊愕的表情——画面中,白色的球飞过后,索薇娜的头弹射在半空,又撞上无形的墙壁,最后重重摔落在地面的某处,小男孩正望着我们,颤抖的右手里依然紧握着发射白色巨球的东西,右手则向我们伸来,捡起地上的索薇娜的头,说了一句话:“我讨厌你,妈妈。”
索薇娜鼻翼的痣在紧绷的皱纹里颤动,她的眉头紧锁,盘起的头发也散落下来,遮住一半表情,露出另一半悲伤。
“走吧,回家。”我挽住她的手,但没有拉动,她仍然直挺挺站在原地,固执得和失去头的那一天一样。
“杰森……至……至少他还是救了我,”索薇娜的另一只手放在胸口,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那条项链,像转动一串佛珠。“我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恩里领悟了我的示意,继续调动机器,眼前的画面不断翻页,流逝,又不断重复。
父母在争吵,早餐在地上,小男孩在哭泣。
米老鼠书包在等待游乐园,大门被紧锁,小男孩在沮丧。
一个人回家,麻将在撞击,烟雾在缭绕,小男孩在绝望。
玩具枪被拿起,子弹在咆哮,小男孩在挣扎。
“妈妈,我要修好它,好不好?修好它你们再分开,好不好?不分开好不好?”小男孩指向我们,对着妈妈说道。
妈妈俯下身子,摸着小男孩的头,项链横隔在中间,闪闪发光。
“妈妈呢,和爸爸之间总是有一道墙隔着,不论怎样都跨越不了这道墙,也看不清彼此,与其这样每天吵架,分开会更好。”
“全家福。”
“什么?”
“这里面有全家福,妈妈带我去修好它,就算要分开,请带我去修好它。”
妈妈点了点头。
索薇娜点了点头。
“杰森。”
“嗯?”
“我们一起,继续帮他活下去吧。一家人,应该一直在一起,对吧。”
“嗯。玛塔那边,我会和他谈的。”
我们继续着拯救小男孩的工作,到目前为止,出现过一次问题,就是索薇娜在工作时发现小男孩每隔三天会死一次的规律,照这么计算,小男孩一年要死掉一百二十一次,索薇娜说这对小男孩来说太残酷,就算索薇娜没有经历过死亡,但是失去头部的感受就够痛苦了,她希望这个曾经使她经历头失而复得的小男孩至少能过的快乐一点。于是我们又拜托恩里,终于将机器定格在小男孩全家福的那个世界。“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嘛!”索薇娜靠着我的肩膀说。
然而,这次的问题比较重大,也是我在前面出谋划策的原因。我们需要一堵厚重隔音的墙,重点是隔音,我们家和斯蒂亚家之前相隔的那堵透明的墙壁倒是符合隔音这个要求,不过那堵墙简直就像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根本搬不动。所以玛塔那个小家伙每天只能和斯蒂亚在这里进行唇语交流。之所以需要隔音的墙,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似乎被外来者入侵了。有镇民说,在小镇的边界线上,曾看到过巨人经过,并且将那硕大无比的头颅凑近盯着他看,吓得他站在原地能做的只有尿裤子。
而关键的线索,则是一天来自小镇之外的对话。因为我坐在自家门口,在索薇娜的旁边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注意力都集中在家门前的区域,靠近边界线所以听得很清楚,那是两个人的对话。
“总之我不管,你一定要给个解决方案,不,你一定要解决,不然我们还怎么住下去!”
“小姐,您先冷静一下。恕我冒昧,我想再确认一遍,您是说这栋房子里经常传出声音,甚至夜里还有光是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那还有假?这家人早就走了,不应该还有人住在里面,除非是你们管理不范,半夜让人给混进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接到您的投诉后,我马上调查了门卫室的监控,小区门口和这个单元楼的监控显示,并没有可疑人物进入……”
“那也有可能闹鬼呢?”
“您这就说的有点离谱了,小姐。”
“离谱?你不知道这家人吗?女的整天打麻将,男的一回家就吵架,后来两人闹离婚,结果离婚那天出了车祸,女的和小孩都死了,男的办完后事就不知去向。说不定这房子里有冤魂,每天夜里闹腾呢?你要么把这房子卖出去,要么把墙壁重新砌一遍,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可怕的声音了。”
“您说的这个我大致了解了,您看,现在马上十二点了,要不您先回去吃午饭,我这就回公司和领导反映下这个事情。”
话音刚落,门前白鸽的影子从索薇娅手中的白色床单飘过。
“什么声音?”
对话的两人从未知的边界靠近窥探,那眼神和开枪的小男孩没有二致,我凝神静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索薇娜也注意到了,于是拽着床单的一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第二只白鸽也飞过了树。
“这是个钟吗?”男人的声音问。
“这啊,以前来过这家时看过,是个木偶屋呢,挺有意思的,那个声音是报时的,十二点会有鸽子咕咕飞过的声音,你看这些人偶,很精致吧,这个人偶,”女的指着索薇娜,索薇娜的脸颊淌下汗水,“手里捏着的被子都是布料,很逼真。”
恩里的照相馆里投出一道光芒,小男孩面带微笑,穿着崭新的白色衬衣,格子短裤,坐在正中央,左边站着妈妈,右边站着爸爸,分别用手扶着小男孩的肩膀,一家人沐浴在微光之中。
“呀!这什么!吓死人啊!”两人不约而同尖叫起来。
女的长舒一口气,“差点忘了这个,这里面有个投影,可以把储存的照片之类的投影到墙壁或者布上。”
“挺高级的。”男人点了点头。
“别忘了正事!”女人厉声道。
“放心,不会的。”男人走到门口,目送女人离开,又折回来,站在帕特镇外,整个镇子在摇晃,尤其恩里的照相馆,就像遭遇地震一样。摇晃停止下来,男人满意地离开了。我稍微镇定了一下心情,就听到恩里和玛塔老远传来的喊声,于是和索薇娜一起赶到照相馆。
“爸爸妈妈你们看!”经过上次谈心后,玛塔对小男孩的憎恨已经完全被其他情感覆盖,我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索薇娜则张大了嘴巴。
那是之前的小男孩的全家福,也是以后将永远定格的全家福,而全家福中央,交叠着我们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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