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战】 谎 叶

   
      我生日的这一天，她死了。

      面容如同她珍藏的那本四十年前出版的植物图鉴一样皱巴巴，但每一道沟壑中都温柔的包裹着我们之间的回忆时光。体温消散的时候，那时光硬成老房子上的石头，渐渐凝固。

      丧事就在我眼下举行。来的都是些老相识，带着沉重的表情，却没人哭泣。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如果散落在大地上的同伴还记得你，即便记得的是你的离开，也意味着他们从来没有离开，所以彼此都没什么好交给眼泪。

      一些老友在礼毕后相当默契的找到我，说着近乎同样的话：“我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个都离开了，你也依然会在这里好好活着，有你陪着她大家都放心。”看着这帮人那叶脉纵横般的手，我想原来植物学家也会这么矫情。

      她预感到自己的死，尽管并不精确。但赶在那之前依然将临终愿望送达给我。不久前孙女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据说现在已经近乎盲视，孩子极度消极，无法面对现实更不愿意配合治疗。她祈祷着孙女能够恢复健康，坚强面对人生。在她临行之际，还在为家人的幸福祈祷，而自己只能以冰冷的躯体和无法睁开的眼睛见他们最后一面。当然，比起以风永别的蒲公英，沙滩求生的幼龟，人类还是要幸福得多。

      我并非妙手回春的神医，自然是无法完成她的遗愿。俯瞰着被木制小盒盛装、披着青草和泥土的躯干，感受到正在散发腐败的味道。那里长眠的还有她的上一辈、上上一辈，一个又一个的年代安静的躺在土壤中。而深埋的我的一只断臂早就不知道化成什么颜色的泥土了。虽说见过太多生长与颓败，我也仍未能尝得死亡的味道，在我看来，七十年前她的母亲从纷飞炮火之中换回她的生命，同6500万年前那只从体型庞大的敌人口中救下幼子的另一母亲并无区别。然，我还是想为已经沉睡的她做点什么，就当是与这一家子相处一百年的一份礼物，或者我们之间友谊的见证吧。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让我拖着如此沉重的身躯跋山涉水去另一个镇子寻找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倒是比她留下的愿望要难实现得多。别说让我迈开步子，邻居针夫妇一家也未必能做得来。我试了试抬起深扎在地底的密密麻麻的脚丫，这动静也许只有蚯蚓们才感受得到。像村里小孩子们用塑料吸管从夏日闪亮的玻璃瓶子中大口猛吸汽水一样，我深吸了一口和煦的花粉馥郁的微风和地下浓酿的青草香气，思考着如何开始进行下一步。将全部的感觉通过身体所有通道汇集到金黄色的部分，想象着从白垩纪到迄今在天空翱翔的各种形状，一片一片拼凑成另一个自己。

      从这个村子出发一直向南所经过的第一个镇子上住着她的子女。我载着南风飞行，不适应天空导致我的身体僵硬得像旧报纸折叠的飞机，经过红墙白瓦的房子时会投下自己的影子，显得十分滑稽。

      当我到达小镇时，夜幕已深。沿着小巷的狗吠和灯火，我仔细的从每一扇窗户寻找。因为她告诉我的只是一个盲眼的小女孩，所以我只能凭借这条信息展开搜索。好在小镇并不大，兜兜转转中，看到战战兢兢拄着拐杖的盲婆，蜷缩在街角的乞丐，和其他一些失去光明的人。找到她的时候，正把家人送来的食物丢在地上，呆呆的坐在窗边，喘着发怒的粗气。小女孩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隔着玻璃窗我端详着她闪闪发亮的瞳孔，尽管那里有我的影像，一个金黄色的小人，但她却并不能像胶片一样收到。

      空气骤冷，她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匀称的躺下，我在白气中心轻轻敲击着窗户。起初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没过多久，她似乎感觉到了。

      “谁在那？”

      “你好吗？请别害怕。有人委托我来看望你。”

      她把小巧的手掌沿着白气舒展开，整个人都要贴上玻璃一样。

      “你为什么在那里？”

      “我从北边的村子来，我是你奶奶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以这种方式与你见面。”

      “奶奶……听说她已经走了，我却连看都看不见。”

      “你的奶奶知道你会这么想，她让我告诉你，她一直在注视着你，在你想得到的任何地方，就像你看着她一样。所以你看不看得到，她一样为你高兴。”

      “真的吗？”也许小女孩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平静的坐在眼泪经过的地方。

      我借着灯光，与小女孩娓娓道来有关村庄、她与奶奶的故事。从小时候飞过的风筝，到童年渐行渐远的搬家的小货车，自然说到奶奶的死。

      “你的奶奶是位了不起的植物学家，在她的眼中，每一束花、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生命，就算有一天它们从地表消失了，也依然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在另一个看不到的地方。而你的奶奶也是这样，只要你能想着她便心满意足。”

      在与小女孩交谈时，我翻开厚重的记忆，从我的断臂那章开始。那是这片土地上的战争，人类制造的飞行物投下毁灭性的武器，我的一截手臂为她挡下了一枚炮弹，但弹片仍旧落在她的母亲身上，只有她得以存活。战后，她在那片土地上研究各种各样的植物，靠在我的身躯上比较标本图鉴和鲜活的本体，把我和其他所有植物当作可以对话的伙伴，与我们讲着有关乔木、灌木和许许多多的有趣的事物，并试着品味我们的感受。例如我的邻居针夫妇被她评价成“一生最想得到一次温柔的爱拥。”尽管它们实际上只是长着刺猬一样毛发的小矮灌木。她也把我们写进一本本用我们身体的部分制作的书籍中，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

      我把除去我的部分有关小女孩奶奶的经历与她一同分享。小女孩的眼睛里放射出同人工灯光不一样的光芒。在说到村庄雨前漫舞的蜻蜓时，我告诉小女孩曾经这个星球上有翅膀一米长的蜻蜓。说到更久远的历史故事时，我便回想祖辈曾与我讲述的这个星球的浩瀚历史。

      “你一定和我奶奶一样，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了不起的人。还有，你的声音真好听。”在告诉小女孩我会如同她的奶奶一样守护她之后，她便安然入睡了。

      日复一日，每天我都如期而至，同小女孩倚窗长谈。在奶奶的故事中，莫不如说在我的故事中，小女孩渐渐重拾对光明的渴望。

      “你说过，奶奶那里有很多飞舞的金黄色蝴蝶，如果我的眼睛好了，就可以看到了。”

      “还有还有，我也要像奶奶一样，成为她那样了不起的人。”

      我静静听她欣喜的描述着光明的未来，怔于最后一句话——“我可以嫁给你吗？”

      “为什么这么想呢？”我有点猝不及防，像误吞了苍蝇的猫。对于我而言，人类的情感世界本是不可思议，更何况作为见证人类起源与发展的我，如何去体会他们那短暂的情感呢？

      “因为你和我奶奶一样守护我，和你在一起……就算现在看不见也好像摸得着那村庄上的阳光。”绯红悄悄在她脸上席地而坐。

      良久，我做出一个决定。“那等到初冬时节，我带你去看翩翩起舞的金蝴蝶，走上苍为我们铺就的圣洁地毯，那时我就向你求婚。”

      “好！那你一定要看着我好起来。”

      就这样，我怀着为她的遗愿尽些绵薄之力的心情，看着她的小孙女一天天进食、就医、恢复，往着她愿望的美好光景驶去。而窗边的孱弱的我，逐渐失去的归乡的力气，金黄色逐渐淡褪，身体变得更加僵硬。我想死亡应该是从现在的境地再往下一点吧？

      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初冬时节，一个萧索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这片银杏林中。极目四望，是看不到尽头的银杏叶飘零，看不到尽头的苍黄大地。小心翼翼掬在手心的银杏叶，泛旧的纹路形成的道道沟壑，静静书写着从窗扉投入的崭新阳光，以及少女和寂静叶子相望的回忆。叶子被慢慢埋入土壤之中，那里沉睡着少女的亲情和归乡的远景，而在安然的棺木之上，还悄然沉睡着她不知道的故事，和谎言。

      扯谎者此刻正沿着深扎在土壤中的根须一点一点爬回体内，从天空俯瞰着一切。

      它并不擅长扯谎，也更不擅长抒情。它爱过的人无一不是躺在沉寂的地底，如同这颗星球博物馆中一具一具的标本。是一瞬间，还是一千万年，是生长在土地之上，还是沉寂于土壤之中，于它而言并无分别。

      “你在吗！”少女对着它的方向大喊。

      穿过明晃晃的阳光，金色蝴蝶漫天飞舞。

      “我看到你了！”

      和当初一样，它怔住了。载着阳光的金蝴蝶停留在女孩手中那本从旧屋中翻出的植物图鉴上，正好是银杏那一页。

@弥勒山 @北门阳光 @青唇 @Mydu @金舟 @荧火虫之森 @泪灼烧谁的翅膀 @星辰波 @傲飞云间 @奢影 @你生气地样子 @吴书城 欢迎支持~

板凳  支持

吴书城 发表于 2016-12-4 00:01
板凳  支持

谢谢～

粗略的浏览一遍，明天在仔细看看，先睡觉，最后支持楼主

孤调 发表于 2016-12-4 00:06
粗略的浏览一遍，明天在仔细看看，先睡觉，最后支持楼主

谢谢好友！

一字不落的看完了，真精彩啊！给老哥点赞了！

Mydu 发表于 2016-12-4 01:45
长篇之作！感慨啊！给楼主点赞了

谢谢好友支持！

傲飞云间 发表于 2016-12-4 07:11
真的精彩，自愧不如

谦虚了哈，感谢支持！

金舟 发表于 2016-12-4 07:31
一字不落的看完了，真精彩啊！给老哥点赞了！

谢谢好友支持，非常感谢！